
有些故事,就是天生比数据更容易钻进人们的耳朵里。

3年前的那个“520”。一位网名叫 @botticellibimbo 的脱衣舞娘在网上说,经济学家们都错了,她打包票,衰退早就来了。
她甚至在评论区接着开玩笑,说上班前得看看股市行情,决定今天这趟“出差”划不划算。
这话一下子就传开了,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脱衣舞指数”。
一年后,她又说那些消失了一阵子的老客户回来了,似乎预示着2023年市场回暖。
这种事总能撩动大家的神经。
从更早的“口红指数”、“裙摆指数”,到这个听起来更刺激的“脱衣舞指数”,它们仿佛提供了一种解码经济运行奥秘的民间智慧。
尤其当官方发布的经济数据光鲜亮丽,而你摸着自己的钱包却感觉寒气逼人时,这种来自“一线”的观察,似乎更可信,更能引起共鸣。
人们默认直接面对富人消费的脱衣舞娘,或许比普通人更早感受到经济压力。
这种现象本身就值得玩味。
它像是在说,比起西装革履的专家,人们更相信那些“身处风暴眼”的人的直觉。
它也折射出一种普遍的不安,对传统权威的不信任,对贫富差距的敏感(默认脱衣舞娘离钱最近,看得最清),以及在复杂世界里,对简单明了答案的原始渴望。
但问题是,把脱衣舞俱乐部的冷暖,或者口红的销量,当成经济的晴雨表,真的站得住脚吗?
比如这位脱衣舞娘,或者还有一位叫“粗俗虚荣”(Vulgar Vanity)的同行,她在网上也说收入从2022年底的高点直线下滑,感觉衰退早就来了。
甚至欧洲还有个开合法妓院的经理,搞出个“妓院指数”,说自家生意突然冷清,也是经济不行的信号。
这些来自不同角落的零散信息,指向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性与经济的关系。
它们盘根错节,远非一个简单的“指数”所能概括。
将复杂的社会经济现象简化为一个吸引眼球的标签,当然便于传播,却也容易将严肃的问题儿戏化,甚至可能强化我们早已熟悉的各种刻板印象。
我们需要拨开这些迷人的“指数”迷雾,潜入水下。
看看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是如何真切地拨弄着这个行业的潮汐,以及其中浮沉的个体命运。
“指数”背后的逻辑与现实的裂痕
这些非主流指数之所以能流行,往往是因为它们背后那套逻辑听起来简单又直观。
核心无非是围绕两个经济学概念,可支配支出(Discretionary Spending)和消费者信心(Consumer Confidence)。
理论是这样的,经济不好,大家手头紧了,首先砍掉的就是那些“非必需”的开销。
去脱衣舞俱乐部、买新衣服(“裙摆指数”)、换新内裤(“男士内裤指数”),都属于这类可以省一省的消费。
所以,观察这些领域的冷暖,似乎就能知道大家兜里还有多少闲钱。
同样,当人们对未来没信心,自然会捂紧钱包。
俱乐部冷清、小费减少,也就成了信心不足的信号。
“口红指数”稍微复杂点,据说是某知名化妆品品牌的老板发现的,经济差的时候,买不起大牌包,但买支口红这种“负担得起的奢侈品”来犒劳自己,还是舍得的,所以口红销量反而可能上升。
听起来似乎都挺有道理。
但细究起来,这些理论在现实面前往往站不住脚。
最明显的问题是证据不足。
大多是基于个别人的观察或感受,也就是“轶事证据”。
这跟比如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美国的一家私立非营利研究机构)那种基于大量数据(GDP、失业率等)来判断经济周期的严谨方法,完全是两码事。
其次,“相关”不代表“因果”。
就算裙子短了经济也好了,谁又能证明一定是经济驱动了时尚?
反过来用时尚预测经济就更悬了。
荷兰经济学家的研究早就给“裙摆指数”泼了冷水,指出它和经济周期的关系要么很弱,要么滞后好几年。
对“脱衣舞指数”而言,时代变了是硬伤。
这个指数观察的是实体俱乐部。
可如今,互联网才是成人娱乐的大头。
OnlyFans这样的平台年流水几十亿美元,人们坐在家里就能获得各种内容。
俱乐部收入下降,很可能只是消费转移到了线上,而不是整体经济不行。
技术和商业模式的迭代,让这种依赖特定场所的“指数”变得越来越不靠谱。
此外,时尚和社会观念总是在变。
口红畅销可能只是因为某个颜色火了。
人们对脱衣舞俱乐部的看法也在变,去不去,影响因素太多了。
更关键的是,这些指数往往是“马后炮”似的滞后指标,而不是预警信号。
等它们显现出来,经济可能早就凉了。
还有一个值得琢磨的细节,你会发现,流行的非标指数,大多都盯着女性。
裙摆、口红、发型、高跟鞋、脱衣舞等等词汇背后的逻辑总是基于对女性心理和消费习惯的某种假设。
这与关注男性削减基本开支的“男士内裤指数”形成对比。
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性别偏见,将女性简化成了某种经济符号?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指数毫无价值。
它们或许能捕捉到特定市场的脉动。
比如“脱衣舞指数”的剧烈波动,可能确实反映了那些高端消费群体的压力。
毕竟,这类消费对经济风向极为敏感。
金融业奖金少了,富人信心不足了,这部分支出可能最先跳水。
从这个狭窄的视角看,它算是个灵敏的信号,但极易误导对整体经济的判断。
归根结底,这些非传统指数更像是经济领域的“都市传说”和社交媒体上的“梗”。
它们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但作为严肃的分析工具,却千疮百孔。
经济过山车上的真实人生
根据笔者浅薄的经济学知识(正在努力学习),要理解性与经济的真正关联,需要把目光从这些闪烁的“指数”移开,投向更深处。
历史总在回响。
2008年的金融危机,就给性产业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早在危机全面爆发前,美国一些城市研究就发现地下性经济规模已在收缩,似乎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危机期间,在加拿大的街头与性行业相关的从业人员的收入锐减,客人也更爱讨价还价。
连色情片行业都感受到了寒意,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报道说,经济衰退让人们看片的时间都少了,因为得花更多时间糊口。
2020年的新冠疫情则带来了更复杂的分化。
线下的实体服务业,比如能查到的信息,美国内华达州那些被强制关闭近一年的合法妓院,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有些从业者,收入暴跌九成以上,又因为通常是独立自雇的身份,难以获得失业救济。
她们被迫转向线上,做“虚拟约会”,或者去OnlyFans找出路。
而线上,却意外地被疫情点燃了。
全球的大封锁让许多人失去了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作,纷纷涌入OnlyFans等平台。
OnlyFans用户一年内从两千万暴增到一亿两千万,交易额更是指数级增长。
这个平台绕过了传统的成人娱乐制片厂,让创作者直接面对粉丝收费,还能拿八成收入。
2023年,平台支付给创作者的总额高达53亿美元,堪比整个NBA球员的薪水。
但光鲜之下,是巨大的不平等。
和所有内容平台一样,OnlyFans也是个金字塔。
顶尖0.1%的人赚走了大部分钱,而大多数人的月收入中位数可能只有180美元左右。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远非财务自由的捷径,更像是一种不稳定的零工。
而且风险极高,平台政策说变就变(OnlyFans就曾差点禁止成人内容),支付渠道随时可能被掐断。
更致命的是,一旦在传统社会中被雇主和家人发现,可能连基本工作都保不住。
好几位美国教师就因此丢了工作,她们最初可能只是想补贴家用或还贷。
经济下行,不仅影响消费,也影响谁会进入这个行业。
研究普遍认为,经济因素是主因,尤其是对女性而言。
性行业相关的工作的报酬通常远高于低技能工作。
失业、贫困、缺乏其他选择,都可能将人推向这条道路。
当然,原因很复杂,家庭、人际关系甚至被操控也是因素。
而当经济下行,客人手头紧了,可能会更使劲地砍价,或者选择更便宜的服务。
从业者为了收入,则可能被迫接受更高的风险,比如无保护性行为,或者接待危险的客人。
你看,经济周期对这个行业的影响,绝非一条简单的直线。
衰退可能抑制消费,但也可能扩大供给。
技术变革带来了新机遇,也带来了新的风险和巨大的贫富差距。
法律的试验场与污名的代价
如何规管这个行业,更是各国政府头疼的问题,也直接影响着从业者的生存状态。
美国内华达州搞了个有条件的合法化,允许在人少的乡村县开妓院,严格监管。
好处是相对安全,还能给地方交税。
坏处是范围太小,解决不了大城市的非法市场,而且从业者还是要被妓院抽走高额分成。
疫情一来,这种模式的脆弱性也暴露无遗。
瑞典等国搞了个“北欧模式”,只抓嫖客不抓妓女,想从需求端消灭卖淫。
支持者说这减少了贩运。
但很多性相关的从业者组织批评说,这反而把她们逼到了更危险的角落,不敢报警,更依赖皮条客。
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则尝试“非罪化”,把合意成年人间的性交易从刑法里拿掉,当成一种劳动来管理。
研究显示,这改善了从业者的健康和安全状况。
但社会污名依然存在,而且法律细节很重要,比如新西兰把持临时签证的移民排除在外,反而增加了这部分人的风险。
更有甚者,像美国旨在打击网络性贩运的FOSTA-SESTA法案,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却导致许多国际性相关的工作者赖以筛选客户、保障安全的网站关闭,客观上损害了大量自愿从业者的安全和生计,连新西兰的从业者都受到波及。
这再次说明,试图用“一刀切”的法律来应对复杂的现实,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负面后果。
没有完美的法律模式,每种都有利弊权衡。
更重要的是,法律条文是一回事,执行、社会态度、经济状况,这些共同决定了个体的真实处境。
而这一切讨论背后,始终笼罩着一层社会污名的阴影。
这种污名不是空谈,它会变成具体的障碍。
性相关的工作者可能仅仅因为职业就被银行拒绝开户、拒绝贷款。
在新西兰,非罪化之后依然如此。
在印度,甚至催生了由性行业的工作者自己运营的银行。
她们租房困难,找工作更是障碍重重,过去的经历可能像个甩不掉的标签。
连看病都可能因为害怕歧视而讳疾忌医。
这种污名和法律还常常相互“拱火”,社会偏见推动惩罚性法律,法律定罪又加剧污名,形成恶性循环。
政策制定者往往只看到最极端的部分,忽略了行业内部的多样性,导致政策失准。
重新校准我们观察的目光
当我们再听到“脱衣舞指数”或类似的说法时,或许该停下来想一想。
这些故事之所以诱人,恰恰在于它们用简单取代了复杂,用猎奇取代了审视。
“性经济”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用单一指标衡量的同质领域。
它内部充满着经济压力下的挣扎、技术变革带来的机遇与陷阱、不同法律模式下的博弈,以及无处不在的社会污名所施加的有形重压。
要理解这一切,我们需要超越那些朗朗上口的“指数”和道德评判,去拥抱其内在的矛盾和模糊。
需要倾听那些身处其中的个体的声音,理解她们多样化的经历和诉求。
需要政策的制定更多地基于证据,而非偏见,区分合意的工作与非自愿的人口贩运,并真正将从业者的健康、安全和权利放在中心。
或许,“脱衣舞指数”最该告诉我们的,并非下一次衰退何时到来,而是我们在面对性、金钱、权力和道德这些基本议题时,是多么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多么需要更深入、更诚实,也更具同理心的凝视。
这种凝视本身,就是一种更为重要的“经济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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