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同性恋,也是儿子、弟弟和老师
[lm_byline]“出柜是一个连续发生的动作”,作为一个男同性恋,我对父母的出柜过程像一场迂回的拔河。而面对下一代的年轻人,我又想传播一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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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性说爱中文网)
柜中野兽
读书的时候,读过一些赛吉维克(编者注:美国性别研究专家)的理论,她说,出柜是一个连续发生的动作,无法像种族/肤色可观察,你会需要一直向不同的人做出解释。
所以,老有人问我:“你出柜没?”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记得很小那会,还在和姐姐睡一张大床,对楼下的小哥哥心动,夜里就一直提起他,姐姐也觉着奇怪,“神经病”。那个时候,我对“秘密”没有一种需要防备的本能,总是拽着喜欢的男孩子,差不多就要吻上去,小哥哥们几近惊恐,挣脱着说,“你可知道你这样是…是…”是什么他们都没说到底。
发育之后,有过一段寄宿,每天晚上,我都在等一个经常外出撒野的男孩上我的床,一开始只是楼楼抱抱,到后来接吻,十三岁,像恋爱了一样。但有一晚,我们边接吻,他边用手抓我的胸部,喘息着念道“鼓起来,鼓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有受伤的感觉,想流眼泪的那种。我知道,我无论怎样表露心意,秘密,身份,可能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但又因为可以经常与身边男孩过分亲密,不管进了高中,大学,都会一开始就在小圈子内部不再隐瞒。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什么敌意,顶多有些不熟悉的男孩会在教室门口用方言叫我,娘炮。
我真正考虑出柜,是到读研的时候。到了那个年纪,不得不成熟到顾忌人心,考虑未来。那会学文学,经常需要讨论修辞,情欲,对文本中同性情欲的发掘也一直是我长处,但我对班里的女生,却总是逃避。知道我性向的舍友们也总要问我担心什么,我说不上来,好像这么多年,对真实自己的认知,仍然是小时候男孩子们未能说出口的三个字,不可言说。
后来参加了一个学术项目,和许多美国学生同住同学,交了一些来自加州的朋友,他们鼓励我做我自己,甚至认为这还不够,还要做出改变。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我彻底地确定自己将来,和所谓的柜子,要保持怎样的距离。
研二暑假,自媒体正兴起,我便拉了几个系里的好友,希望能有计划地翻译美国几个关注LGBT主流媒体上的一些文章,定期在微信上发布。可能是被一种使命感冲昏头脑,没顾忌地转发在朋友圈,果然遭到一些人的议论。
我妈有时候半开玩笑问我,儿子,你不会…是吧?我想起从前,偶尔在家里讨论过女同,我妈对姐姐说,你要是女同我可不得掐死你。
我怵了,我从来没幻想过这种场景,我和我妈会因为这个,面对面,对质一样。我假装镇定,摆摆手说,我们系做的项目,就是翻译文章而已。想起来以前喜欢的一部电影,名字叫《柜中野兽》,特别应景,我觉得我就像隐藏在某个荫蔽的角落,被野兽无情地啮噬,还不得喊叫。
我妈得过抑郁症,把一件烦心事翻来覆去地想,是她的习惯。第二天她又开始试探我,问我,我承认了。我当时的用词是,“我也喜欢男的。”因为害怕,我立刻开始试图科普,解释,说国外也很多。
争执不可避免,成为这样的人,在我妈眼中是过错,是原罪。因为沟通无效,我妈气得去上班,我也收拾收拾离开了家,路上给好朋友发微信说了一通,边说眼泪就止不住地下来了。
后来据说我妈班也没上成,请假回了家找人打麻将解闷。当晚我爸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便发来一串短信,尽是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论调。在短信上争执这些实在没有用,我没有再回。
明天更漫长
有位台湾的基友对我说:“你在柜里十多年,可你爸妈呢?对于这件事,其实你们的角色互换了。”
很多次这句话成为我与亲人关系断裂的救命稻草。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一度因为我想要“说清楚”而濒临破裂。9月工作前,我妈又跟我聊过一次,每次我都因为急于要说服她而变得气急败坏,争论只会恶化我们的关系。
后来一个月里,我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一句微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俩把我微信删掉了。我心内当下翻江倒海,我想这一天到底是来了,我们到底是要成为陌路的至亲了。
到了中秋,我去找同学过。我姐急了,电话哭着说,你这样爸妈也真的不好受。我妥协了,还记得当时拨通电话(因为换了号码也没有通知他们),我妈那声对陌生人温柔的“喂?”我们沉默几秒,她才反应过来,“儿子,是你啊。”
当时我在一家饭店门外,对面是条湖,无数波水花像是朝冲来,我没有绷住,哽咽起来。到了12月份,他们之前给我买的房子也交房了,花了几个月装修,住了进去。住进去之前,我妈带我进去看,像个孩子一样,把三个房间都分配好了,“主卧你住,我们来了,次卧你姐跟姐夫,我跟你爸就住书房。”
她这回没说这是婚房了。
可是,出柜除了要不停地跟人解释外,对于父母,还需要反复。虽然我妈偶尔也会想通了一般,提醒我,某位亲戚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你得想好法子应对”,我知道我这种出柜等于塞他们进柜也不厚道,但他们对于喜欢男人这件事一直无法从科学上理解,因此他们又总是自相矛盾地幻想,幻想我能奇迹般地“变回来”。
出柜这两年,我们的模式一直都是,争吵,和好,他们再次试探,争吵,和好…前阵子,他俩开车来看我,带了许多吃的放进冰箱,我妈在厨房忙活,我跟我爸倒垃圾,等电梯时我爸问,现在有没有心思要结婚?我说没想过。我爸突然就瞪着眼睛,“那现在想!”照我以前的脾气,又是一场恶吵。但这次我忍住了。
在电梯里我没吱声,我想起昨天在商场里头走着,看着前面的他,好像突然就变老到走路有点瘸拐,头发也开始白,一切变老的标志没有一处可以逃脱。我想,我当然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去结婚。那吵架,不如就能省一场是一场。
最近是妈妈的生日,我买了礼物、又在微信上送了祝福。但是生日当天忘记当面说生日快乐,她又开始用一种对我绝望的语气控诉我。姐姐为我抱不平,我倒想,既然她对我的性向有所不满,那我在其他方面迁就她一些,似乎也可以。
这样顺从和忍耐的姿态或许是不够“斗士”的,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性向什么错都没有。但我还是想多从父母的角度来尝试理解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他们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陪伴我,如果我不结婚,没有孩子,那将来很可能跟“孤鬼”一样。这是他们最简单的逻辑。我想,既然我希望他们接受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那我至少可以让现实显得软和一点儿。
我很想写信告诉我妈,我又何尝不想过上回家有人陪伴那种“正常”的生活,我想跟她讲讲清楚,虽然我总是一副狰狞着想要赢得辩论的样子,但我想要追求的,和她所期许的,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上有老,下有“小”
以前念书时候念到“有关柜子的知识论,是20世纪西方知识形式的核心”,还不甚懂,后来慢慢懂了起来。
我进了中学当老师。看起来是沉闷刻板的工作,但是我也有我真正想要传达些什么的使命感。工作一个月,一个男孩课上演讲,当众就穿起女装,大跳宅舞,底下一片欢呼,几个看不下去的男孩,只能暗暗掩面。后来这个男生和另一个男生公开恋情,同学们一片叫好祝福。
我其实没在工作场所出柜,但我的学生倒先勇敢地出柜了。这样的事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命运的微妙。
我对这些年轻人感到很欣慰的一点是,酷儿文化不再是禁忌,今年两个班的学生都有在演讲里讲《断背山》,还有一位男孩竟科普起LGBT的定义,讲到跨性别,因为需要英文,他解释稍显吃力,我帮他,是不是可以简单地说“I feel like I am a girl trapped in a boy’s body”(我是一个被困在男孩身体里的女孩)?大家热烈鼓掌。
课后学生偷偷放《断背山》里两人帐篷里那一段,进度条一直拖不准,我说你走开,直接准确定位。大家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赛吉维克曾说,在19世纪的英国,贵族男子受到了“同性恋角色和文化”吸引,并乐此不疲,我现在觉得,00后当中,这是普遍情况。
学生们还一直喜欢猜测我的性向。直到有一天一个学生偷偷打开我的电脑,翻出我的微博。一时间许多截图在他们小群落里传阅,大家都像发现大新闻,我突然很心慌。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脆弱,容易遭受攻击,知道一个人的性向,就好像拥有了一种权力,一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权力,而赋予权力的载体,就是上面说的知识(权力)核心。
我开始焦急地问几个信得过的学生,那学生对我讲,“老师,你之前还让我保密…现在一堆人跟我讲完你的事情,让我保密来着…”我听完差点晕过去。
不过好在一切照旧,并没有发生什么我预想过的坏结果,反而生活里常会有一些趣事。有学生常把“比利海灵顿(著名男同向色/情电影演员,编者注)”这个人名挂在嘴边,我问是谁,他们总要欲言又止地说:“亏你还是…比利海灵顿都不认识!”亏你还是什么,他们不讲到底。
还有的时候会碰到男孩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我大概能猜测出他的心思,就对他一连串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怪物?不然为什么你这样奇怪地看我?但即便我有什么不对,也不应该由你审判是不是?”他愣了愣,脸红地把头埋进双手里,求饶一样…
总之,我现在就像能够超越物理空间瞬间位移的存在,身份不停切换,有时候学生放肆一点,在办公室里刚脱口讲出“gay”,就会立马捂住嘴,似是保护我一样。
解救与被解救的
“The gifted”和“X-man”里的变种人,常被解读为LGBT类的少数群体,里面一对父母发现自己孩子也是变种人后,丈夫对妻子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去解救我们的孩子?妻子回答:“过去的我们,不也一直如此?”
理论书中讲过,人们对待性取向大概两类观点,一种认为性取向是一个长长的光谱,形形色色的人们散落在这个光谱当中;另一种认为人不是直的就是弯的,非黑即白,两极思维。后者又很容易将同志群体刻板印象化,翻翻微博,随便哪一条有关同性恋的热门微博下都能找到诸如“同性恋者十个九艾”之类的恶意评论。
我想自己从学生一路做到老师,我的那点关于平权的使命感到底有没有真的“做出改变”?可能还是有的,至少这些恶意的评论里,这里面肯定不会有我教出来的学生。
但每天面对年轻的学生,我有一种并不完全与性向有关的怯慌。我开始害怕变老,年轻的同性恋者们开始面对一个新的时代。我呢则开始逐渐老去,我那些柜内柜外的漫长斗争都留在过去了。我的明天会怎样呢?天知道。
(文/谈性说爱编辑部,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文/张阿巽,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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